“冯仑一生在盖两幢房子：一幢是万通，另一幢则是他的精神建筑。在当下整个中国的地产大亨中，他一直是个独树一帜的人物。这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商业成就--他所创办和领导的万通，是中国最成功的地产企业之一，更为重要的是他复杂而耐人寻味的经历和背景，就像一个生动的标本，将历史的过去、今天和未来、将理想与现实的种种复杂滋味、将古老中国的几十年现代化进程，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缝合在了一起。而岁月和经历的年轮，则清楚地凝结在了他的身上。”

　　回顾万通的创业道路，正如冯仑本人所说：中国民营企业所犯的错误，万通都犯过了。他亲眼目睹了十几年间海南一万多家民营企业聚首分离、潮起潮落，败多成少；而其中成百上千家民营企业死去，他自己也曾亲历过。

　　但是，他和他的万通是最坚韧的幸存者之一。他习惯说：“伟大是熬出来的。”他的人生信条是：“给我顶住......”

　　他的精神世界，像一个战士。

　　作为员工必读的万通企业圣经《万通全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人必须有坚忍不拔之志，才有坚忍不拔之力。在万通的历史上，有多少事件、危机，就是凭着这股精神扛过去的。所以，当一个企业经历过十年、二十年的时候，在他的创业者和追随者心中留下的是被镌刻过的岩石和久经风霜的枯树，这就是力量，是未来更加不可战胜的信心保证。”

　　正如冯仑所说，伟大在于忍耐和坚持。一个人、一个公司，要成功除了价值观正确，更关键的就是毅力。没有像阿拉法特如神话和传奇般的毅力，就没有他伟大的事业。

　　从1991年创办至今，万通已经活了十几个年头，这期间既有创业之初"煮酒论英雄"的激昂与沸腾、也有泡沫膨胀之后的疯狂诱惑和陷阱，最后又由江湖好汉而变为商人，由排座次、分金银、论荣辱，直至渐次步入正轨，成方成阵。

　　回首望去，冯仑说：但凡绝处逢生、狭路获胜，除了正确价值观的引导外，万通在战略和经营上的成功主要得益于创新，即所谓“守正出奇”。

　　对于今天的万通来说，创新已成为一种命运安排。不创新，毋宁死。

　　即使这么说，也许你还是无法得出关于冯仑的真实印象--事实上，外表上的他是一个非常谦和、摘去了锋芒的人，让人感慨于多年现实生活的打磨；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时时上演着剧烈的思想风暴。他因此被人们称为地产大亨中的哲学家。

　　回顾自己的创业历程，他用了"波澜有惊"四个字。一个“惊”字，将他内心最真实的情感泄露出来。非凡的理论修养和头脑，使得他具有深入地理解、梳理和思考过去一切的能力，这种独特的气质赋予了他一种哲学思辨的光芒。他喜欢说，普通人只会考虑现在，而只有比尔-盖茨般的超人才会深远地思索未来。然而，正如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说过的：“今日世界的百分之九十是由过去造成的，人们只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摆动，还自以为是自由的、负责的。”在一个成王败寇的社会现实面前，冯仑的个人创业和成就，在中国人居住房亟须改善的大时代背景下被迅速地放大--他既是中国地产的创造者之一，又是这段风云激荡、大浪淘沙的雄伟历史的见证人。他的理想、他的激情、他的现实、他的迷茫、他的犹豫、他的徘徊——都像湖心中不断荡漾开来的一圈圈涟漪，联动着时代的呼吸和脉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冯仑是解读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面镜子。镜子中映射出的宠辱悲欢，则是一个民族快速向前、飞掠而过的身影。

　　在秋日的照耀下，冯仑又陷入了思考，他说他在想10年以后的中国。他说："吃麦当劳的这代人都长大了，市场经济的倒退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陈胜、吴广来了，而是比尔-盖茨来了，我们就不怕，无非是市场竞争。麦当劳能在中国成功，学习西方管理制度的万通就一定也行。"

　　冯仑像是一个谜语，宏大而冗杂，不过谜底却只有一个。

　　·万通为什么能活下来

　　摄影师为了达到一种富有冲击力的画面效果，让冯仑在深秋将双脚踏入冰冷而浑浊的水中，冯仑二话不说照办了……事后摄影师说，老冯真够意思。

　　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却将老板冯仑一些与众不同的特点，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这位大学读的是经济学、硕士读的是政治、博士读的是法律，极为喜欢历史和哲学的知识分子，的确富有勇气。

　　当年他先是追随风云一时的牟其中置身于市场经济的汪洋大海，两年后则与易小迪、潘石屹等日后的地产风云人物们下海南成立了“万通”。而从那时起，曾在中央党校、中宣部、国家体改委、武汉市经委和海南省委任职的冯仑，就渐渐地成为了万通的精神领袖。他不但亲眼目睹了当年无数海南地产英雄折戟沉沙的残酷现实，更切身体会了此后民营企业家的浮沉与轮回。

　　他是一个异常聪明的人。他所赚的“第一桶金”，充满了传奇色彩。即使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待，依然有不少神秘之处。

　　1991年，手里只有3万元人民币的冯仑对一家金融公司老总谈海南房地产的机会--在1991年的海南，“国家体改所、中央党校、牟其中之类”这些耀眼的背景，既能赢得对方的信任，又能让对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实力。有人说，冯仑拿钱的本事在于他的“懂人”和“会说”，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打动对方的那一句话。“就那么一句——不会说，说一辈子，也说不出来；会说，3分钟就能将这句话说出来。”在初步取得了对方的认可之后，对方点头同意借给他钱，冯仑立即骑着自行车跑出去写文件，在最短时间内将手续做完后，冯仑让创业伙伴王功权将对方的500万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回来。之后万通拿着这500万，立即从银行贷了1300万。

　　这单生意，冯仑的确出了1300万，但这1300万却要用对方的500万现金做前提才能从别人那贷出来。对于今天资产逾数十亿的万通来说，几千万已经是个小数字了。今天的市场和法律环境，也与当年草创之时，有了极大的不同。然而，如果没有对方当初的500万现金，冯仑手中只有3万人民币，也许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正如有人所说：有胆无识，尚有50%成功的可能；而有识无胆，则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随后冯仑他们用了这1800万，买了8栋别墅，重新包装之后，卖出去，大约赚了300万元--这就是冯仑他们在海南的土地上刨出的“第一桶金”。

　　然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用冯仑的话来说，当年在海南岛上的淘金者中，不乏勇气过人者、多谋善断者，也不缺乏大把撒银两和疯狂圈地者。“真所谓英雄辈出，风光无限。”他说，然而绝大多数却成了“先烈”。在高人点拨之下，万通得以在泡沫崩溃之前，及时从海南抽身而出，转战北京，从而躲过了第一劫。而当时与冯仑一同创业的万通“六虎将”中，潘石屹、王功权、易小迪……都将成为日后中国地产界炙手可热的大亨。

　　在随后的纵横七省、横跨五大行业的快速扩张之中，万通内部也在进行着艰难的嬗变——“六虎将”协议离婚。用冯仑的话来说，是“以江湖方式进入，以商人方式退出。”而中国的地产市场，则由此衍生出了一个“万通系”——冯仑曾经不无感慨地说：“万通十年，播下的是跳蚤，收获的是龙种。”

　　对于冯仑和万通来说，更重要的变化则在于：万通开始完成了由一个“办项目”的“江湖公司”，向一个以商业规则为标准的“商业公司”的本质变化。

　　“‘办项目’只需要有一个产品的买卖就可以了，而真正‘办公司’，则意味着治理结构、战略导向、产品研发等等一系列的系统问题，”用冯仑的话来说，“偶然捡到一块钱，并不是真正的企业家。你要保证每天都能捡到一块钱，这才是企业家。”任何一个企业如果在生存和发展中，不能完成由“办项目”到“办公司”的本质转变，最终肯定会失败。当年曾经风光一时的成千上万家民营公司，之所以后来会折戟沉沙，在冯仑看来，败因不外乎——时移世变、泡沫破裂；盲目地以债务扩张的方式扩张业务地盘；缺少专业的经过训练的团队，等等……成也时势、败也时势。

　　“正规军与土匪之间很重要的区别就是有无训练。人不训练就是民，民起而战则为匪，匪散则为寇。”

　　冯仑打了个比方：“在武林之中，水准最低的人是花拳绣腿，好看但不堪一击；到了第二个境界是‘精专一门’，可能十八般武艺只会使棒，棒使得好，可以像林冲那样；第三境界则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是你看不出哪一门最强。它了不起的就是能把十八般武艺融合在一起，这个功夫是任何人不能比的。”

　　对于冯仑和万通来说，都经历了这样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而对于中国的民营企业来说，只有在成长过程中坚决地克服自身的一些致命障碍，才能在一次次大浪淘沙中幸存。

　　·反周期

　　冯仑笑着说，办企业的人一定要清楚企业的生死规律。

　　企业一般有四种死因：第一种是社会变迁和社会革命。比如萨达姆的企业，美国人来了就完了。第二种是自然灾害和不可抗力，比如“9·11”中很多公司瞬间就垮了。第三种是技术革新，比如手机普及，BB机随之被淘汰。第四种死因，就是经济周期。而在每一次经济萧条的时候，必然会有大量的企业死去。

　　对于冯仑来说，前两种情况，除了防范自然灾害可以买些保险之外，基本上是企业家所无法控制的。而高明的企业家主要能够发挥作用的是如何使企业度过商业周期和技术周期。对于久经世故的冯仑来说，活的久，显然比一时的辉煌更有吸引力。他希望万通能如羚羊一样的灵活，更能像龟一样的稳健。兴隆一时固然不易，花开不败更非易事。他说：“面对海浪有两种人，一种是冲浪高手，浪动，你也跟着动。另外一种是你不动，让浪动。后来我发现，万通之所以能够领先，和竞争并没有关系。因为中国房地产这个行业，谁都撞不到谁，失败的都是因为自己垮的。我现在能够排到前面，都是因为那些比我"牛"的人，自己冲浪死的。知道了企业的生死规律，十年以后，我‘牛’一点，摸清了水性，偶然也会赌一、两个浪。”

　　谙熟经济学的冯仑十分清楚经济的周期规律。而对于他来说，要想使他的基业变得长久，就必须要使万通具有面对"反周期"的能力——市场环境好的时候，万通要发展；市场环境不利的时候，万通同样要发展。事实上，高手恰恰是在市场环境不利的条件下才得以凸显出来。

　　在冯仑看来，中国的房地产开发商素来有“五高”——高负债、高存货、高资产、高风险、高回报。这种结构和特点在经济高涨的时候也许不会出现问题，但是在经济低迷的时候，就会成为深不可测的陷阱。而理想中的万通，要实现将“繁荣时期卖房子”、“萧条时期买土地”等一系列反周期能力成为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实现“低负债、零库存、低资产、低风险、高回报”的转型。要做到这一切，除了需要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还需要对未来有着准确的判断和预测。冯仑说：“增长一定会遇到一些瓶颈，另外一些偶然事件可能会打断增长。但是随着基数越来越大，只要GDP的增长在4%以上，对于中国就是一个绝对的增长，而我们的发展就会有空间。现在中国开始进入一个社会矛盾多发的时期，这在全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中都遇到过，即高度现代化起飞以后，进入一个社会矛盾多发时期。这时候各种矛盾突出、各种点都会爆发，这样一个时间段是现代化所必须的，就像人的青春期一样。中国的现代化的市场阶段，现在还处于这样一个青春期，这个阶段大约有20多年就会过去。”

　　房地产是否存在泡沫，成了从专家学者到社会大众共同关心的话题。如果从未来历史发展的眼光看，又将如何评价今天这一阶段的地产历史？

　　冯仑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时期，造就了一些特殊的房地产的机遇，也造就了一些特殊的人物和事件。由于一个国家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很多重要指标都和经济有关，对于这些行业、这些人，要给予褒奖，但是又不能夸大这些行业和这些人。但是，这个特殊的时期，一定是一段短暂的时间。20年后，大家更关注的会是那个时候的热门行业。”

　　·制度崇拜

　　冯仑显然是一个十分清楚自己将要往何处而去的人。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对未来和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到过困惑。人之所以会迷茫，在于对事物的规律和未来有太多不能确定的东西。而对能够确定的事情就会感到从容。他说：“任何一件事我都能说出我理解的东西。”

　　作为第一代的创业者，冯仑和他的伙伴们都是从“江湖”中拼杀出来的。万通的起家，也曾经历了“吃酒肉、分金银”的“梁山模式”的洗礼--他对"江湖"的一切既熟悉，又了解，更深谙背后的一切弊端。他承认"江湖"有时候是很吸引人的，因为它脱离了常规规范、不受正规的组织约束、有一种自由，甚至表达了一种幻想和人文关怀。然而，在冯仑看来，它又沉淀了社会的很多恶习，形成了很多的潜规则--江湖上的东西基本不成文，江湖上讲的是所谓的“义气”。然而，“江湖义气”本质上却是一种利益交换，“义气”背后掩盖的乃是不对称的利益交换，即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生死相报”。江湖的交换从来都是不均衡的，因此江湖也无法维持很久。

　　拥有法律学位的冯仑，致力于将他的万通由“人治”变为制度管理。在西方社会中，法律和商业互为表里。正是因为法律的支撑，才有了商业的繁荣。而商业的繁荣，又反过来要求和促进法治的进一步完善。他强调说：“必须要清楚，领袖不创造财富，是制度创造财富。公司要在制度完善和成败上下功夫，而不是在个人能力上下功夫。我现在开始不断地强化如何把制度完善，如何把程序和制度尽可能地设计好，保证‘程序正义’，保证让人做好人。中国人认为人际关系节省成本，但是，我研究了大量中国的人际关系和财务报表，发现人际关系往往事后会花更多的钱，搭上更多的时间。相反，守规则却省钱。制度实际上在于流程。制度是节省成本的。”

　　显然，“冯仑时代”的万通，还不可能脱去冯仑的思想和印记。然而不同寻常的是，这个商业王国的缔造者，已经开始以一种富有前瞻的目光，看到了未来的景象。而无论是“生人文化”还是“制度崇拜”，都是他藉以实现伟大梦想的拐杖。

　　冯仑是一个追求恢宏历史的人，阿拉法特正是他的偶像。在他看来，阿拉法特之所以伟大，并不是因为他成功了，而是阿拉法特在不断的失败之中，依然还能够矢志不渝地为坚持理想而奋斗。对于冯仑来说，一个企业家更高的境界，就是将一个拥有未来的公司变成一个具有普遍价值的公司，这才是最难的。因为一家伟大的公司，是可以影响到几代中国人的。

　　毫无疑问，眼前的冯仑不是一个单纯的商人。他有强烈的野心和梦想，他是一个理想驱动的人。同时，他又是一个情感和内心都异常丰富和复杂的现实人物。也许，他还具有一定的戏剧人格。这是一个多棱柱，在每一个不同的角度，你都可能会得出不同的印象和解读。而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转折时代，多维正是这个时代的本性。(文/戴佩良 摄影/峥嵘)